巴別塔學院 – 那文字之間無法言表的沈默,才是意義的所在 By 匡靈秀 R.F. Kuang 楊睿珊、楊詠翔 譯 好久沒這麼快的讀完一本書了,雖然快六百頁,卻可以很順暢的看完。 中間大概有一小段稍微覺得節奏有點拖沓(有幾段想講的事重複),然後就一路衝到結局了。 *那些話與話中的無法言說 我自己很喜歡這部故事的設定,在奇幻與作者想說的議題間,有很精緻的連結、一定的深度。 故事中魔法驅動的方式(產生),就是在翻譯過程中,兩種語言/文化間的意義落差。 那個失去的無可直言、無可替代的意涵差別,會化為具體在實際中的影響力。 例如法文的關/鎖若要直接字面對照翻譯的話,會對應到拉丁文的加固/強化這個詞,同時亦是拉丁文中的鐵(剛硬)的意思。 所以翻譯後那背後因為文化造成的認知差異,就會使被銀條強化的鎖變得更加無堅不摧(在這邊失落的是翻成拉丁文後多出的剛硬、加固的意義,被具體化實踐在法文的鎖上) 語言/文化之間的差異,反而可以帶來創新。 那些難以言表,只能掌握實際語言才能體會的轉譯,才是意義的存在。 透過控制這樣的能力,在書中的大英帝國得以成為世上霸權。 掌握著白銀,掌握著文字,就是掌握著權力。 可以透過白銀讓軍艦更加堅固、更加有毀滅性,更加強大的去巧取豪奪更多白銀,也可以透過白銀讓國家所簽訂的契約書更加有利自己。 於是凡有的,更加有餘。 而為了達到這樣的(殖民)永續,帝國不停的從殖民國,培養不同種的孩子。 優秀的,最終得以帶著自己所專長的母語,去到位於牛津的巴別塔學習。 得到看似在殖民地沒有的富裕生活,並為帝國最高的、最受尊重的單位工作。 但這真的是一種融合、合作嗎? 在沒有互相理解、共感的前提下,落為只是一種利用,或以善意為名的單向綁架。 在閱讀時,其實有很多當時在英國念書時的“即視感”,那種你再努力都不一定可以融入的差異。 那種隔閡不一定都是惡意的,有時候真的就像翻譯一樣,不同的文化背景之間溝通,很多時候都會有一種像是隔著一層薄膜一樣,你會感覺有時候連吵架似乎都不能暢快淋漓。 當然,故事中四位主角所遭遇到的問題更加尖銳。有種族上、性別上、宗教上、國家上(或是不只一項的加成)。 這是一種天生立基不同的難以平衡,就像書中的蕾緹(唯一的純英國人,雖然她依然有她自己受到的歧視),雖然與其他三人親密、看似願意接受包容。 但當事情最終上升到不同面向時,例如國族、例如殖民與被殖民,她就難以理解(我其實也可以想像她的困惑)。 她不能理解為何她曾經依賴的朋友們,會如此不知感恩,要顛覆這個將他們從落後、辛苦的生活拉出來的國家,要背棄她。 就像對於一段同樣的話語、故事、資訊,轉譯後,一旦進入不同文化的人眼中,就會產生不同解讀,落入無法溝通的狀態。 我們都是在巴別塔上相見,又徒勞步下的人。 整個故事就建構在這個設定上,描繪這個帝國與及殖民地的關係。 探討統治與剝削,探討不公與冷漠,探討犧牲與生存。 而這一切都環繞在“話語權“上,誰掌握了文字的力量,誰掌握了資源,就可以寫下屬於自己的十戒碑,立在他人的土地上。 *誤會與理解,靠近與徒勞 故事既然是圍繞翻譯而生,必然會充滿因為文字而產生的誤會。 小處例如拼音、翻譯用字的失誤,讓我想到我寫博士論文時,在描寫田野發現時有一次要寫a man in yellow shirt 寫成 a man in yellow shit(雖然我覺得後者挺有…雙關畫面的) ; 還有日常生活在節律的調解下變得 calm 我寫成clam (雖然clam不開蚌時應該很calm才對)。 前者的錯讓我的指導大笑,後者的錯就失去了一種共同笑點的哽,變成了一個單純的書寫誤植的狀態。 這些還是小的,可以一笑而過。 但文字上的歧異,往往也有可能大到背後意義上的扭曲與誤解,是有可能、也會引起衝突與戰爭的。 這也是故事中的背景,因為掌握權力而使其故意加大的、或是善加利用的差異,可以為帝國帶來更大的利益。哪怕那個利益可能要從戰爭、從許多人的死亡中取的。 不過我認為文字(不管是看見或是聽見)的誤會,也可以是理解的第一步,只要願意溝通,願意去同理就有機會彌除那個差異。 誤會不一定只帶來離心,有時反而是一種將內裡翻出來,讓彼此更了解的方式。 「英文生詞對他來說是一種遊戲,因為在理解字詞的過程中,他也能更深入了解英國歷史或文化。」(p46.) 在故事後半,其實四個主角嘗試過這樣的事,雖然最後失敗了(還付以慘痛的教訓) 卻也總是一種努力,閱讀完雖然對於他們之間友情的崩壞有點遺憾,但想想又覺得他們曾經嘗試過這次,也算對得起那幾年共渡相伴過的時光了。 另外,雖然最後劇情跑的很快 ,也因為他們的年紀,讓我有幾個瞬間總覺得這個參與推翻的設定有點…胡鬧。 把一無所知的青年,什麼都沒準備的學生,就突然置身於“革命”、對抗存在許久的帝國這樣的景況其實很殘忍。他/她們加入時也許許多人甚至都還沒想清楚自己為什麼而奮鬥、犧牲。 但認真一想,大二大三的學生,已經是成年人了。 而哪一場戰爭不是這樣,從來不會因為你的種族性別、或年齡而有所倖免。 也不會有人因為年輕、因為在學校中,就不會被捲進去。 更不會等你想清楚了,才開始。 雖然他/她們的“溝通”失敗了,但從中我們仍不乏看見他們之間那些因為誤會而產生的對話,以及對後背後隱藏的,那些無法言表、詞不達意,那些到嘴邊說不出來,只能用行為來表達的愛與恨。 所以我總覺得這故事到最後,也許不只是說帝國、殖民這樣宏大的話題。 更多是一種人生中那些蒼白的地方,那道人與人之間,終究有一些無法理解與橫跨的縫隙。一不小心你我就會墜入,或是卡在縫中。 我們能做的,只是盡量靠近。在墜落深淵之前,再靠近一點點。 撫著那層隔閡,努力理解對方,感受溫度。 「他以為他會害怕……但是此時讓他最震驚的,就只是其中的美麗,銀條在歌唱,在震動,他心想,正試圖訴說某種有關自身無法言說的真相,也就是翻譯是不可能的,銀條捕捉和顯現的純粹意義領域,永遠無法也不能受到知曉,這整座塔的事業從一開始就註定徒勞無功。」(p655.) 也許我們不需要、也不能純靠文字來理解彼此,而是那些文字所不能體會、轉譯的,那些在眼神流轉間,或是書中所說的,四位朋友在宿舍中席地並肩閱讀,分食著其中一人特意帶來的麵包,那陽光落在地上的無聲時光,才是意義浮現的時候。 *殖民與被殖民 讀過有關殖民帝國與被殖民地之間的關係的故事,大多離不開剝削,以及反撲這些議題。 在巴別塔學院中,亦提到了資源上的剝削,以及剝削後大量囤積帶來的浪費。 『「你知道在這個國家,大多數銀條是做什麼用的嗎?」「醫療產業嗎?」羅賓瞎猜道。「哈,真可愛,不,銀條主要是用來裝飾客廳的。沒錯,例如聽起來像真的公雞叫的鬧鐘、可用聲音控制明暗的燈、會隨時間變色的窗簾,諸如此類。因為銀條可以變出很多花樣,也因為英國的上流社會人士買得起。英國有錢人想要什麼,就能拿到手。」』(p124.) 這種珍貴到可以在殖民地救好幾條人命(例如男主的生母)的銀條,卻在帝國被肆無忌憚的浪費。 但同樣的,主角群(大部分)為何最後敢起身對抗帝國,正是因為殖民者其實在某種程度上,也是被“殖民”了,他們在骨子裡更加依賴被殖民地的支持。 在John Wylie 寫的<地景>中提到 『巴瑞爾(Barrell, 1980)主張,「勞動者正在工作」的場景,既滿足了譴責「懶惰」的道德規範願望,又藉由將勞工等同於「永恆的」鄉村活動,試圖將勞工自然化。所以,工人被轉化為「遙遠而概括的恐懼與慈善對象」,他們變成「容許在上流社會客廳出現的部分裝飾」巴瑞爾主張,這種再現試圖「安慰,英國窮人就像(或者可以像)世外桃源的年輕人一樣快樂。」(p87.) 這正是殖民帝國想要粉飾的太平。 但同樣的, 『詹姆斯鄧肯、南西鄧肯<生活不能同他們一起,造景又不能沒有他們>中提到“貝德福德是一個審美消費的地方,居民保護並提升城鎮的美景,來獲取愉悅的社會地位。為此,他們利用排他性的使用分區、嚴格的環保法規,以及受剝削的新進拉丁裔日薪工人……(p9) 維護貝德福德地景美學的勞動者本身,卻被認為是貝德福德居民習慣去購物與辦事的隔鄰基斯科山街景上,一項不美觀的元素……(p91.)(許多受訪者都)坦承,村里街頭巷尾冒出來的拉丁裔日薪工人「有礙地景觀瞻」。(p94.)』(<地景>p104-105.) 這樣的太平與帝國的穩定運作, 背後是被殖民者的辛勤努力。 不只是國與國之間,有時國家內部亦會充斥著這種權力間的不對等。 例如許多發展中國家的“去庶民商業”,驅逐外市勞動者等,就是一種既需要其維持這區域/城市的運作(不管是基礎經濟或是生活),但同時又不願看見、與其共生,平視其存在。 『「在地景的美麗底下,深深地構築著同樣不愉快的歷史,以及持續的社會不公。」』<地景>(p98.) 只單一方屈從的關係是不會健康,更不可能永久的。帝國的強權到一階段,總容易會顛覆在那些她們所“看不上”“故意忽視”的那群人手上。 「後來,當一切都變了調、世界一分為二時,羅賓會回想起這一天,回想起第一次一起喝下午茶的時光,自問他們為何這麼快就變成了朋友,為何不經大腦就急著信任彼此。他們明明有數不勝數的方式可以互相傷害,為何他們卻視而不見?為何他們沒有停下來思考四人在出身和成長方面的差異,從而發現他們立場本來就不同,也永遠不可能站在同一邊。但答案其實很明顯:他們四人都在陌生的環境中載沉載浮,將彼此視為救命的木筏,而相互依偎是生存下去的唯一辦法。」(p112.) 互取所需可以是一種依靠,也可能是足以演變為感情的起始,但當演變的過程中失去了一點平衡,就會成為無可挽回的崩潰。 *走出塔後 整體來說這本書議題野心大,設定有精巧處。 但不少地方稍微有點經不起推敲,最後結束更是稍微有點倉促,感覺是在鋪成為下一本準備。 不過大致上都可以因為閱讀娛樂性忽略之。 我挺喜歡羅賓與教授以及與薇朵瓦在書中對於生存與犧牲的辯論(或可以說是論說),是我覺得書中少數讓人到觸動的部分。 想活,不一定是怕死 。 也許有時候是因為覺得犧牲換來的尚不及於代價,也或者更多時候是貪生,因為這世界還有他/她覺得美好 值得眷戀的人事。 或說有時候活著,也許就是懷抱一種希望將臨的期盼。 『「我想活下去,」她重複道,「好好活著……我想要一個未來,我不覺得死亡是種解脫,我覺得那只是結束而已,會牴觸一切,牴觸一個我可能會快樂又自由的未來。而重點不是勇不勇敢,是想要另一次機會,即便我所做的就只是逃跑……那至少我也可以很快樂。至少世界會還不錯,就算只是一天,就算只是對我來說,這樣想難道會很自私嗎?」……「自私一點,」他呢喃道,「勇敢一點。」』(p644.) 「薇朵瓦。戴格拉夫一直以來都很擅長生存。這些年來她學會,關鍵在於拒絕往回看……生存為賴切斷羈絆,生存需要她只放眼未來。』(p658.)
基本上這本書娛樂性強,議題政治正確,對於有相關經歷的人會引起共鳴。 但我總覺得還缺了一點什麼,也許是部分情節邏輯上的不夠謹慎,也許是節奏安排的關係。 或也正是立場過於正確,所以有些人世/性間的灰色地帶,黑白之間的拉扯,就較少著墨(這也是青少年小說常會出現的狀況)。 會降低故事中角色跟情節張力的多樣性,也就會減少一些讓人覺得觸動的點,覺得有點可惜。 但除此之外,這是本可以一讀的書。 特別是書中所寫主角們在牛津的生活,讓我回想起了很多在英國讀書的時光,以及閃現眼前的對應的鮮明空間。
我相信他們初到牛津以及上學考試的生活,會讓很多人回憶起大學時代的美好。 但那終究就是學生時代,我們都知道,隨著流光推移、人生前行,人群離散如乘洋流移動的魚群,有的忽遠忽近卻從未離開 ,有的就此一別,就是永遠。 但美好,正是因為會消逝。 美好,正是因為那些不可用文字言說、解釋的心意,都存在需彼此細心體會、且被意會了的幽微交流間 「最終,他們肯定都必須離開聳立著夢幻尖塔的牛津,前往他們各自的崗位,償還巴別塔學院賜給他們的一切。只不過那朦朧又駭人的未來,此時此刻都還很容易忽略,和眼前的美好相比,注定相形失色。」(p310.)
. 註: 『眼前這幅景象,讓羅賓憶起他十年來都沒想起的話語,是他母親的聲音,在他整個童年都不斷哀嘆的那些話,「我們以前很富有,親愛的,看看我們現在是什麼樣子。」』(p370.) 這段閱讀時讓我有點出戲 雖然可以聯想原文用字 但清代的中國媽媽,會叫孩子親愛的嗎?還是“孩子“?甚至只是“兒子”? P535. 自此之後,蕾緹變總是對言語的力量感到害怕又敬畏,她不需要銀條來證明,話語出口有可能會成真。 P654. 羅賓把手放在最近的金字塔上,閉上雙眼,然後吸氣:「翻譯,translate。」尖銳的聲響在整個空間迴盪,是海妖的尖叫,在他的骨子裡迴響,是死亡的喪鐘,傳遍全塔上上下下,因為所有人都履行了他們的責任,沒有人臨陣脫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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