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傾城之戀》的書評

yee 發表於 2015-09-21

從舊時代的宅邸白公館走出來的白流蘇,像一面格格不入的道路標誌,在舊時代的印記上、又被覆寫了新時代的符號。當白三爺還堅守著倫常,白流蘇已經懂得法律了。只是如同〈傷逝〉,「女孩或是女人,從來就沒得選擇」(湯舒雯,〈初經‧人事〉),在倫常裡已經是「被使用、被棄置」的女人白流蘇,環伺著惡意(而且毒舌)的大家庭親戚,決定天后回歸,卯盡全力爭取復出、起死回生的可能。 她的確是機關算盡的。為了金錢,也為了能向白公館集團嗆聲的尊嚴,易言之為了下半生的著落,她必須用戀愛(情感)換得范柳原的婚姻(制度保障)。戀愛的探戈常常就是一場博弈。以往媒妁婚配的年代,一場婚姻大概就是起手無回的賭盤;可是「自由戀愛」裡,兩造對峙的時間拉長、必須考慮的變數增加,沒有「宿命」可以推諉、遇人不淑就只能責怪自己……種種風險,卻反而打開「自由戀愛」的祖師奶奶/革命先烈們的揮灑空間,同時斑斑可考的慘酷歷史。 我覺得曾經縱浪感情大化的人,特別能夠理解〈傾城之戀〉這種「以身為籌、如是我賭」的放手一搏。即使是到今日,異性戀女性們面對婚配對象的選擇,所要審時度勢、考量的條件仍未必少於白流蘇。性別結構的傾斜下,女性還是常常被教育著、或不得不,將男性伴侶視作長期飯票。只是〈傾城之戀〉寫得更苛刻,激情的元素更少,多的是兩人明目張膽的算計。老師曾經說過,把〈傾城之戀〉看成一篇戀愛小說是(極致的)誤讀,因為整篇作品根本就不太有「愛」的發生。白和范一邊相互試探,一邊演一齣叫「愛情」的戲碼,彼此各取所需罷了。像鏡像版的米蘭昆德拉〈順風車遊戲〉:「來玩假裝不相愛的遊戲。」→「來玩假裝相愛的遊戲。」--「ㄟ你怎麼開始演了?那我只好跟你對戲。」最後一發不可收拾,沒有人能選擇出戲。 不能說這是真正的「愛情」,是因為即便置換掉白和范,放入任一對男女在這樣的條件下都註定會產生一樣的故事。他們不是因為眼前這個人獨特的性質(「因為他是他」),而是因為外延的條件。戲假情真,來自於白流蘇的戲劇化性格,因而「喜歡的只是愛情的臉孔」。從嚴定義的愛,才能回到「關係」的本質。然而即使是「關係」本質,沒有適當的社會條件支持,也仍只會像〈傷逝〉一樣,成為註定的悼亡。可是寫到這裡,還是想提顧玉玲的《我們》。她替台灣社會交相指責、為了獲取國籍而成為台灣媳婦的外籍配偶們辯駁:難道嫁娶豪門就真的只為了愛?「哪一樁婚姻沒有算計?」很多人愛標舉婚姻(或戀愛)的神聖性,卻不願意承認條件交換的那一面。 直到砲彈真的落在頭上,「別的她不知道,在這一剎那,她只有他,他也只有她。」才算由假入真的大功告成。海明威《戰地春夢》,戰爭狀態是人類的特殊經驗,隨時處在「也許沒有明天」的不確定裡,這個「非日常」的背景讓人的所有荒謬都有可能發生,因為戰爭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非理性。對於白流蘇和范柳原,這個荒謬比如說是,愛?在毀滅的不確定裡,需要強烈、本能的巨大情感,才能繼續確認自己存在。那個情感的投射、高濃度擠壓,也許並不真的就是「愛」,他們只是願意信以為真。歷史上或許真有一對白范戀被陷落的城市成全,但文學裡張愛玲可以倒果為因,用一座城市的坍塌去換取一段十年八年的戀情。 雖然我相信祖師奶奶人沒那麼好,意不在皆大歡喜,不過是為了冷嘲人們的無情和鄉愿罷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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