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死命猜測男友的心理狀態,他大概心如止水、一片祥和吧?哪像我整晚躺在臥室地上想他?接著我又鑽牛角尖不斷想著自己是否真的想他 ── 我算認識這個人嗎?我是想他呢?還是想我自己對他的想像呢?
理
Idiots 個案紀錄表,約翰: 病人自述「壓力很大」,提到睡眠問題,與妻子相處不睦。對他人感到厭惡,希望得到的協助是「管好那些白痴」。 同理心。 深呼吸。 同理心,同理心,同理心…… 我在腦子裡不斷複誦著,跟念咒似的。我對面坐的那個四十熟男滔滔不絕,不斷對我數落他碰上的所有「白痴」。為什麼? ── 他想知道 ── 為什麼世界上有這麼多白痴,滿坑滿谷,遍地都是?他們是天生這麼笨嗎?還是後來才變得這麼蠢?他停了一下,若有所思:搞不好跟吃的東西有關,現在的食物老是加人工化學品! 「所以我都吃有機的,」他說:「因此沒跟其他人那樣變成白痴。」 我有點暈頭,不曉得他現在講的是哪個白痴:問太多問題的口腔衛生師?(「沒半句人話」)只會問問題的同事?(「他從不提意見,因為他根本沒料,當然提不出意見」)他前面那個看到黃燈就停車的駕駛?(「知不知道時間就是金錢啊!」)還是沒修好他筆電的蘋果天才吧工程師?(「天才咧!」) 「約翰,」我才剛開口,他便自顧自地講起他老婆的事,口若懸河,東拉西扯。這個人是來向我求助的,但我一個字都插不進去。 而我呢,是的,我是他的新心理師(他跟前一個心理師只談了三次,因為那個心理師「人還不錯,可惜是個白痴」)。 「然後瑪歌生氣了?!你相信嗎?她居然生氣了?」他繼續說:「可是她偏偏不直說她在生氣,只表現出生氣的樣子,好像我該自己問她怎麼了似的。但要是我問了呢?問了她也只會說『沒事』,我得問三次、四次、甚至五次,她才會吐一句『你自己清楚』。那我能怎麼辦?我只能說:『不,我不清楚,我清楚就不必問了嘛!』」 他笑了。整張臉笑了開來。我趕忙逮住這個笑容 ── 只要能把這場獨白變成對話,只要能開始跟他交談,我什麼機會都不能放過。 「嘿,我有點好奇你為什麼笑?」我說:「因為你本來在講很多人讓你失望,包括瑪歌在內,可是你笑了。」 他笑得更開。他有一口我見過最潔白的牙,閃閃發光跟鑽石一樣。「福爾摩斯啊,我在笑,是因為我完全知道我老婆在不爽什麼!」 「喔!」我趕忙跟上:「所以 ── 」 「等等等等,最精采的來了。」他也趕忙插話:「我不是說了嗎?其實我根本知道她在不爽什麼 ── 可是我不想又聽她抱怨啊!所以這次我不問了,我決定要 ── 」 他突然定格,盯著我身後書架上的時鐘。 我想趁這個機會幫約翰慢下來。我可以從看時鐘這個舉動談起(他覺得諮商時間很趕嗎?),或是聊聊他為什麼叫我「福爾摩斯」(我是不是讓他有點煩?),不然就是再陪他停在「內容」的表面上一陣子(我們稱病人的敘事為「內容」),想辦法多了解他為什麼把瑪歌的感受當抱怨。可是如果我停下來,我們這次就無法建立連結,而我所認識的約翰呢,他很難與生命中遇上的人對話。 「約翰,」我再試一次:「我在想,我們可不可以回來談剛剛那件事 ── 」 「喔好啊,」他說,然後再次打斷我:「我還有二十分鐘。」接著,他又自顧自講自己的事。 我突然覺得好想打呵欠,非常非常想,我大概用了超人級的力量才把下巴緊緊闔上。我感覺到肌肉在顫抖,整張臉扭曲成奇怪的表情,但謝天謝地,我把呵欠吞回去了。悲劇是呵欠變成打嗝 ── 很大很響的那種,酒鬼打的那種(我可沒喝酒。雖然那時我的確一肚子不痛快,但跟酒完全沒關係)。 拜此嗝之賜,我又開始張開嘴巴。我使盡氣力閉上,用力到眼睛泛淚。 當然,約翰似乎完全沒發現。他還在談瑪歌。瑪歌這樣。瑪歌那樣。我說這樣。她說那樣。所以我又說 ── 我受訓時聽督導講過:「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。」讓我十分驚訝的是:我後來發現她說得沒錯。人不可能既深深認識一個人,卻又對他毫無好感。我們應該把世上敵對的人湊在一起,讓他們待在房間分享彼此的人生、成長經驗、恐懼和掙扎,這樣一來,全世界的敵人馬上能好好相處。在我擔任心理師的過程中,我的確在每個人身上看到討人喜歡的部分,連殺人未遂犯都不例外(在熊熊怒火之下,他其實是很棒的情人)。 我甚至沒把上星期的事放在心上。那是我們第一次晤談,約翰說他之所以來找我,是因為我在洛杉磯這邊「沒什麼名氣」,所以他不必擔心諮商時碰上他們電視圈的人(照他看,他那些同業會去找「更有名也更有經驗的心理師」)。我當時只草草記下以供參考,心想等他跟我更熟之後,也許用得上這條線索。連晤談結束、他掏出一把鈔票直接塞給我時,我都沒露出一絲怯色。他說他覺得付現比較好,因為他不想讓老婆知道他在看心理師。 「嗯,所以你就像情婦。」他想了想:「不對,這好像更像叫雞。無意冒犯啊,你不是我會選來當情婦那一型……你懂我意思啦。」 不,我不懂他意思(情婦應該頭髮更金?更年輕?牙齒更白?更亮?)。但我想這只是約翰的防衛招數 ── 避免靠近任何人,也不承認自己需要誰。 「哈哈,雞!」他在門口停了一下:「我就每星期來這裡一次,把我那些沒處發洩的挫折往這裡一扔,沒有半個人知道!好笑吧?」 是啊,我想說,超級好笑。 無論如何,我聽他笑著朝門廳走去,也有信心會漸漸看出他的可愛之處。在他令人火大的外表之下,一定能找到某種討人喜歡、甚至賞心悅目的東西。 不過那是上星期的事。 他今天是個不折不扣的渾球。有一口好牙的渾球。同理心,同理心,同理心。我默默念著我的咒語,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約翰身上。他正在嘮叨劇組的人出的錯(依他的敘述,那個人姓白,單名一個痴),而就在那時,我發現一件事:我覺得約翰的碎念熟悉得詭異。讓我感到似曾相識的,不是他描述的情況,而是這些事帶給他的感受 ── 以及帶給我的感受。我知道人能多理直氣壯地把自己的挫折歸咎於外在世界,也很清楚人為什麼會拒絕承擔責任、推卻自己在《我無敵重要的人生》寫實劇裡的任何角色。我知道浸在自以為是的義憤裡的感覺,也熟悉明明自己錯得一塌糊塗、卻自認無懈可擊的篤定 ── 因為那正是我這一整天的感覺。 約翰不知道的是,我昨晚心亂如麻,夜不成眠,因為我以為我要嫁的那個男人突然說他不玩了。但今天,我還是努力把焦點放在病人上,只容許自己在兩段晤談之間哭十分鐘,然後在下一個人到來前仔細擦去暈開的睫毛膏。換句話說,我處理自己的憂傷的方式,其實跟約翰處理他的憂傷的方式差不多 ── 掩蓋它。 身為心理師,我很懂痛苦,也很懂痛苦和失去如何相連。但我也知道比較少人知道的事:改變和失去息息相關。人不可能既要改變又不失去,這說明為什麼經常有人口口聲聲說要改變,到頭來卻始終原地踏步。要幫助約翰,我得想出他失去的是什麼。但首先,我得想清楚自己失去了什麼。因為現在,此時此刻,我滿腦子都是我男友昨晚幹的好事。 白痴! 我看看約翰,心想:兄弟,我懂你。 欸,等等等等,你可能會想,你幹嘛跟我講這些呢?心理師不是不談自己的私生活嗎?你們不是應該像塊白板,絕不透露自己的事嗎?客觀觀察者不是不該叫病人的名字,連在腦子裡叫都不行嗎?還有,心理師不是生活最健全的一群人嗎? 從某方面來說,你講的都對。諮商室裡的事是為病人而做的,如果心理師無法將自己的困擾與來求助的人的困擾隔開,那麼毫無疑問,他應該另謀高就。 但另一方面,此時、此地、我寫在這本書裡告訴你的東西 ── 並不是治療,而是治療的故事,我要談的是我們如何治療,還有治療能帶我們走向何方。國家地理頻道不是有拍胚胎發育和瀕危鱷魚的出生嗎?我想記錄的是人如何在掙扎中進步、如何奮力推開封閉他們的殼,直到自己默默地(但時而喧嘩)、緩緩地(但時而突然)迸開。 雖然我休息時間那張涕淚縱橫、睫毛膏糊掉的臉不太好看,想到就讓人不舒服,但那就是這個故事的起點。你會在故事裡看到幾個與絕望搏鬥的人,也會看見我的人性面。 心理師當然也跟每個人一樣,必須面對日常生活裡的各種挑戰。事實上,這個共通點是我們與陌生人建立連結的基礎,他們是因為信任我們,才與我們分享自己最脆弱的故事和祕密。我們從訓練中學到理論、工具和技巧,但在我們努力累積的經驗背後,我們非常清楚做人多難。換句話說,我們還是得扎扎實實面對每一天,帶著我們自己的脆弱、自己的渴望、自己的不安全感,以及自己獨特的人生故事。在我擔任心理師的所有資格裡,最重要的一個是: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。 不過,心理師有人性是一回事,流露人性則是另一回事。有個同業跟我講過:當醫生打電話告訴她胎兒停止發育時,她站在星巴克裡潸然淚下,剛好被一個病人看到。結果那個病人取消了下一次晤談,再也沒回來找她。 我也記得作家安德魯.所羅門(Andrew Solomon)講過一個故事:他在某次會議時遇見一對夫婦。那一天,夫婦倆分別告訴他自己在服用抗鬱藥,但都不想讓另一半知道。換言之,他們兩人在同一個屋簷下藏著同一種藥。我要說的是:不論我們社會對以往視為私人事務的問題如今多開放,情緒掙扎的汙名依舊相當可怕。我們幾乎願意跟任何人談自己的身體情況(你覺得會有夫妻彼此隱瞞自己在吃胃藥嗎?),甚至談性生活,但把焦慮、憂鬱或哀慟攤開來談還是令人尷尬,對方的表情搞不好還寫著:趕快給我換個話題,快! 我們這麼怕的究竟是什麼?顯然不是盯著陰暗的角落,開燈,然後發現一窩子蟑螂。螢火蟲也喜歡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,黑暗裡也有美,但我們得願意注視才看得見。 我的任務,心理治療的任務,就是看。 而且不只是陪病人看而已。 透露一件很少人談到的事:心理師也會找心理師協助。事實上,我們在受訓期間必須與心理師晤談一定時數,這是取得執照過程的一部分,目的是讓我們獲得第一手資訊,知道自己將來的病人可能有什麼經驗。我們從中學習如何接受回饋、忍耐不悅、找出盲點,以及發現我們的經歷和行為對自己和別人有什麼影響。 然後我們拿到執照,人們也開始找我們諮商,然後……然後我們還是會自己去看心理師。不是接連不斷地看,也不是非看不可,但我們大多會在職涯生活的某些時點走進別人的諮商室。部分是為了傾吐我們這種工作的情緒負擔,但部分也是因為人生總有波折,而心理治療有助於我們迎擊不請自來的內在魔鬼。 魔鬼一定會來,因為每個人心裡都有魔鬼 ── 大的、小的、舊的、新的、陰沉的、狂暴的,反正一定會有。「心
心理師也有心魔」這件事,正說明我們毫不特殊。也正是因為發現這點,我們才能與自己的魔鬼建立不同的關係。在這種關係裡,我們不再需要為擾人的內在聲音理出頭緒,也不必用酗酒、暴食或沉溺網路來分散自己的感
藥」)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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